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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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市井,嘈杂。

街上三六九等的市民摩肩接踵地讨生活。

这些辛苦人靠的都是一双手,搬石刨土,换了点散碎金银,被官家刮刮,剩些口粮,撑过了一个又一个秋夏。

可总有些人的手,不沾土石也盆满钵满。

到不是说那些硕鼠,而是三只手。

这擦肩而过的一撞,细长的手指早已撩进了路人的衣摆。用尖细的指甲轻轻一捻,荷包上的拴绳断为两截,十几枚铜板便到手了。有时遇上了富贵公子,腰间的玉佩也一道顺走。

“这东西是……”一个小毛贼打开了最破烂的荷包,里头竟然是银票。混这条道上的都知道,钱袋里是铜板的,就算到铁面司投了案子,也会因为太零碎而不予理睬。若是上了三五两银子,便得小心着风头,慢慢花出去。若有金条珠宝,那便是大门大户,被逮着可是要送了小命的。不敢花出去,就只好找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扔回人家府内。

而他偷着的银票,十万的六张,两万的七张,一万的足有二三十张。

市井人用金条,店家都会通报铁面司。钱庄里更是记着这些富贾权贵。这烫手山芋哪里花得出去。

“都不知道是哪家的东西……这可怎么还回去……”小毛贼正嘟囔着,他身后的破门突然打开了。

来者眉宇细长清朗,一席白衣。眼神寒意十足,不怒自威。

“白河主人!”小毛贼脸色惨白地看着神仙似的白河主人,仿佛目睹了神迹。“拿来。”白河主人一摊手,小毛贼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白河主人是要那荷包。他刚奉上荷包,白河主人便扔下一个小药瓶。

“服下。”白河主人无喜无嗔地命令着,毛贼被吓得一愣一愣地,乖乖服下了药。

待毛贼从天旋地转的晕眩中醒来时,他已被卖到了金字御书的敕造林府。

白河主人让那毛贼每月从府内探听出口风。窃取些蜜蜡封口的书信。

敕造的府邸不是随便人能出入的,此后每月都有一位叫笛铃的诰命夫人,谎称是那毛贼的远亲,借探望之名来取白河主人要的东西。林府也是看在笛铃的面子上,才买了这来历不明的小书童。

“切莫想逃,你服下的丹药乃是奇毒,若每月不得我予你的解药,你的性命……”笛铃是个聪明人,这戛然而止的话反倒让毛贼吓得不轻,夜夜惊梦都是他凄惨的死状。

“小书童,你叫什么呀?”林府的小姐格外喜欢和他搭话。她刚满八岁,比那小贼小上一岁。府内规矩森严,好不容易有个年纪相仿的伴儿,她当然缠得死死。可乳母总盯着,生怕这俩地位悬殊的娃娃坏了礼数。

这世上的人,生来就分了三六九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未停歇。达官贵人的子嗣,至死不识五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穿着多少桑蚕女的辛苦梭织。介是寻常。

小贼自小被贼头拐来当扒手,偷不到银两便被打骂,这样的境遇里哪有人给他取名儿。

但既然谎称是诰命的远亲,没个姓名也不成。他便随了诰命姓任,白河主人给算了算:“命里缺火又缺水……半生焦灼半生悲。”从刻着五行的签筒抽了“灿源”两字做名。

“作践了这两个好字,便宜了你这小贼。”白河主人写好名牌,让笛铃教他识字。半月之后他才歪歪斜斜地写出自己的名字。

虽说是书童,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平日里搬重物这类粗活难免出岔子。摔了花菰,磕了花瓶也是家常便饭。老爷每每罚他在柴房饿着,小姐就偷偷躲开乳母,带两个米糕给他。

“姑母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奶娘没空抓我了。”小姐笑眯眯地隔着破木窗和他说话,小丫头的眼睛总是水灵灵的讨人喜欢。他看着那甜如米糕的笑靥,心里倒庆幸起白河主人把他送到了这儿来。

小姑娘口中的姑母是皇帝的宠妃,身孕已近七个月。本来在宫里仔细养着,但快临盆了却大费周章地送回了母家。小贼一见她便觉得面善,仔细回忆,惊觉笛铃被封了诰命是长得与娘娘有四五分像啊……

而随着娘娘的回府,府内的光景实在每况愈下。

六荤八素的菜色剩下一荤三素。绫罗绸缎也是多月未见。佣人遣散了一批又一批。每每早起,小贼不但要劈柴担水,偶尔还得站上比他还高的灶台鼓捣些小菜对付对付。

笛铃仍是每月都来,小贼曾问她府外出了什么事。笛铃只是匆匆藏起他偷来的信件,然后放下些铜板哄他说:“万事都好。”他知道笛铃心善,便信了。心想府里的娘娘生完皇子变会好的。

“乳母都不来了。”平时被管得紧的小姐扣扣积灰的门槛,反倒想念起那些老妈子了。小贼把笛铃给的零嘴儿分给小姐,看她边吃边笑的高兴样,莫名难受了起来。

又过半月,府里的娘娘产下了一位公主。老爷动了大怒,险些摔死那女婴。万幸那日笛铃劝住了老爷:“老爷可千万不能失了这孩子。如今战局失利已让陛下龙颜大怒。虽说是女孩,但陛下不会不顾骨肉。一来牵制住了陛下,二来外头的百姓也不敢小瞧有皇嗣的府邸。虽说降为嫔位。奈何小主如今还年轻,还能怀上皇子,孩子得养在府内,小主回宫再取悦陛下才是上上之策啊。”

于是等府内的小主坐完月子,老爷便差人把她匆匆送了宫里。

府内的吃穿用度越来越吃紧,梅雨季一来,四处的木头都透着烂味儿。府内的柴火都长起了木耳,还是孩子的小贼也得拖着两三石的木头在府内进进出出。

府里高高的门槛越来越低。以前进出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那高高的朱红门槛却从未破损。如今连吃饭还得靠宫里的小主用月例银子接济了,那还有心思换门槛儿。门可罗雀了这两年,连门坎儿都踢破了小半。

原本老爷不乐意小贼坐在大门前劈柴火,但寒冬腊月的,老爷年事已高,风寒入体将养着,也就懒得纠结门面了。

小姐坐在他边上吃桑葚。俩人闹了一会儿,小姐抬起饿瘦的小脸儿好奇地往上瞧瞧……

“躲开!”小姐猛地一推劈柴的小贼,那死沉的金字招牌便从天而降!小贼听见府内有人跑来,鬼使神差地躲到了大门后头,不敢出声。

霉雨烂尽了林府的根基,连这招牌都烂倒了。

根基又毁了林府的未来。

大雨再难下完了吧……

小贼哪敢说出小姐是为了救他而死。但小姐入殓那日,他比谁都哭得凄厉。在旁人看来,他不过是个愚忠的笨家仆罢了。

回宫的小主被笛铃多番提点后,终于是重得圣恩。虽说风头远不及当年,但好歹也能给府里贴补贴补。府里的公主总算有了几分用处,老爷也安排人仔细关照了。说到底还是姐妹,公主和苦命的小姐眉眼实在相像。

小贼含着一肚子苦水,仔细照料着公主。

公主也和小姐一样,有什么心事儿都和小贼细说。小贼对公主,总是愧疚着仔细呵护。她生来便收了不少冷落,所以小贼的那点儿珍视让她生出几分不一样的情愫。

只是这世上,惜花人多,懂花人少。

富硕人家侍弄兰草,究竟爱的是它精妙的香气,还是它不非得身价?丰安城里四处都有芍药,究竟是它灼灼其华,还是它生的有几分像牡丹?没法儿说。

春夏交替,秋去冬来。

小姐也长到了豆蔻年纪。宫内的小主也再次怀上龙裔。陛下终算开恩,愿接公主回宫。

“父皇连我的年岁都记不清……”小姐看着宫内各位权贵的画像,对长公主的那张看了又看:“锦菖。日后该叫你姐姐了……”

小贼见小姐神色不对,接过了话茬:“左右日后进了宫闱,陛下总会惦记着小姐。”小姐立即紧张了起来:“你可与我同去?”小贼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小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细细一想,只能作罢。看看窗外,眼睛里的泪光一闪。

过了惊蛰,宫里的轿子又停在了破败的林府前。小贼陪着小姐出了府,走了几十里,从府内送她到了皇城偏门口。

大门一关,算是断了这段缘。

“后生,”小贼还没走多远,一位大人叫住了他,“随我来吧。”瞧他的官服,大约是尚书。而他坐的轿子却小得可怜。小贼已经长成了健硕小伙儿,坐在里头缩手缩脚的。

“白河主人说了,你是他派去的人。这些年,你也算用心。”大人的眼神从未把小贼放入眼。“日后我就在您府上做事?”小贼刚开口,大人的眼神就落到他身上。犹豫了片刻说:“那得看白河主人的意思。”

小贼随着大人见了白河主人。多年过去,神仙似的白河主人骇人地从未老去。

“宁律,我让你藏起的账目都在这儿了?”白河主人敲了敲手上的账目。“您这样藏钱,怎么算都是不够的。倒是……”宁律的眼睛转了转,小贼就被轰了出了内屋。没转多远,就瞧见笛铃和一个老头在另一个亭子里看着木板。

“就这点儿银两你也好意思给我瞧?你主子也是有趣。”老头用他黑长的指甲敲了敲木板。他狭长的眼睛瞥到了小贼,讥笑着敲敲板子:“给这逼死林家的小贼凑个彩礼还凑活……”

笛铃瞪大了眼珠子瞧老头。小贼只是讪笑着问:“二位聊什么呢?”笛铃打发了小贼几句,便让他去厨房看着白河主人的汤药了。

小贼笑着退到了厨房里,躲在了灶台后头,颤着身子大口喘气。

仿佛鬼魅扼住了咽喉。

没过几日,小贼就被匆匆安排去了一个将军身边。

“眼不见心不烦,送他去马戎那儿,我也好清净。”白河主人摆摆手,小贼就被带去了御西关。每月的解药也随着带口信给马戎信鸽送到御西关。

马将军与他年纪相仿,虽说是白河主人委派他来的,但和其他殷勤谄媚的官宦不同,他反倒刻意疏离着小贼。

军队比不得别处,日日夜夜地打打杀杀。关外野匪横行,时常夜里就吹起号角。这人人自危的日子正是小贼等着的。小贼早就仔细留心着那些企图翻墙进来的探子,他作为马将军的左右手,时常把巡夜的两队人并成一队,时不时放两个探子全身而退。

过了三月有余,新月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果然有个灵活的探子抓着时机,用抓钩翻进门来。

马将军夜夜都住在城楼里,小贼察觉到风声,便替马戎取了公文来记录。马戎本就一莽夫,对这繁文缛节向来厌恶,于是如释大负地放心去睡了。等马戎睡下,小贼便吹灭了蜡烛,仔细等着细作。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那细作果然推门进了城楼。那细作只是不争气地偷了些金银,等他走过马戎身边时,小贼看看门外已经来了侍卫,于是随手抄起钢枪,猛地刺死了那个细作。

睡梦中的马戎被落在脸上的血惊醒,起身一看,一杆钢枪带着一个刺客钉在头上,心中暗叫万幸。小贼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他看看自己手上的血迹,慌得面白如纸。马戎拉起了小贼,冲着冲进来的侍卫朗声大笑。他拍拍小贼的肩膀说:“任灿源,真是我的骨肉手足。”

有了马戎的信任,小贼便时常接触得到军机要务。其中不乏白河主人送来的指示。虽说马戎都是亲自拆封查看,但事后势必会转告小贼,让他做参谋。小贼便留心到白河主人每每来信皆不漏一句“士卒尚足否”。

但奈何马戎口风严密,小贼怎么探听也不过是擦边球,芯子里顶要紧的东西他怎么也摸不着。过了两年,白河主人又来信催促小贼回丰安城里。马戎虽然满腔割爱的不快,但牢骚也不敢发给白河主人听。小贼眼睛一转,从胡人处搜来的烈酒,接着饯行的借口,好好灌醉一回马戎。

一坛烈酒入喉,小贼在恍惚看到了林家小姐的笑靥。那惊心的救命之恩他从未忘记。既然听出端倪,他便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为何白河主人心心念念您手下的兵马。”小贼装作醉酒的模样,迂回地向马戎打听。“他还不是怕没人给他打仗吗……”马戎大喇喇地躺在桌子上,眼神恍惚地笑着。“和谁打仗?”小贼心里一紧。“和皇帝老儿,”马戎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屋梁,“一个是皇帝,一个是神仙,谁都不放过谁……何必呢,明明你们……都该死。”

马戎昏睡过去,直到东方既白,硬是顶着涨疼的脑袋来送小贼一程。

小贼冲马戎一作揖:“承蒙您关照……”“客套话就免了,”马戎摆摆手,“杀个刺客都吓得不行,你不是这块材料。”马戎拍拍小贼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回去了,找个好营生。别回来了。白河主人那儿,也别回去了。”

小贼点了点头,答应了。

看着遥遥的前路,能认识马戎这么个真心兄弟,小贼由衷地高兴。

而他前头,夕阳把草场染得殷红。

“你照旧给我去偷些东西。”白河主人敲敲几案,几封引荐信都是送去皇宫。小贼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被做成阉人送进内闱。届时和小姐相见,岂不是要羞死。“你在马戎那儿呆了这些年,去做个御前的侍卫,不算亏待了你。”白河主人摆摆手,宁律就带小贼又坐上那破烂的轿子,摇摇晃晃地进了皇城。

“皇帝的书信都在勤政殿,你错开巡夜的时机,进去拿取便可。若要有人问起,就说是在搜查。也没人会起疑。我入宫时你一并给我,我带出去给白河主人。别耍心眼儿,你的药得靠我给你带来。”宁律的语气里满是疲乏,几年不见,他竟而立之年须发泛白,仿佛经历了诸多不衬意。

只需入夜,陪侍的宦官婢女都随着皇帝去内闱,几班侍卫都由他调度着,没人能察觉。小贼装出唯唯诺诺的模样,却留心起那些书信。林府的书信大多还未发出,拆看会被白河主人知道不忠,但皇宫里的都是过往的要务,皇帝早就拆了封,他取看得也就更随意了。

但小贼最留心的还是林府的书信。

林府就战败连连。对手每每奇袭必定得手,无论如何机关算尽都大败阵前。

“说我害了林府……”小贼想起那老头的话,再看看书信……

“啊呀!”小贼的脸惨白如纸,那些偷出去的信件和这些送进来的信件中间隔了一个白河主人。马戎说了,白河主人是在和皇帝作对!白河主人若是和外敌勾结,林家哪还有不败的道理。林家败仗,削官去爵。而自己,就是害死林家的罪魁祸首啊……

“搞垮忠臣,勾结外敌。白河主人,你要反啊。”小贼一脸冷汗地收好那些信件。

心怀愧疚地在御前摸爬了两年,小贼总梦到林家的小姐。每每梦醒想到宫里那位小姐与他近在咫尺,想到她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如若白河主人逼宫,她必受牵连。

他已经害死了一位,绝不能重蹈覆辙。

长长的宫灯明亮了一夜又一夜,皇帝已经把装勤政的妙法摸了个透彻。

信件大多由浆糊封口,擅自私拆边角势必破损。而小贼偷盗时也时常收到粘连的银票,大多敲了银号的红章,不能撕破。老贼早早教会了他。用淘米水浸润封口处,湿透后绷紧一根长发丝,在水中剥开粘连的纸张,看完后放在灯罩边,风过三遍防它起皱,再用浆糊粘回去便是了。

小贼在林府习得怎样小心做事。加上白河主人心高气傲,笃定了这小贼没什么本事。于是这招屡试不爽。

“八百里加急的鸡毛信瞧也不瞧就进了后宫……”小贼翻翻白眼儿拆开了边关的加急信。

“白河主人集结党羽以近百人,士卒近四万,马匹超三千。粮草金银不计其数,似有发兵之征。此时兵部疲乏,只怕无处抽调。还望陛下召回马戎将军,驻守皇城,谨防逼宫。”小贼的眉头一紧,惦念起内闱的小姐。

于是小贼早早就差遣了人顶上巡班的位置,混进接应的队伍。

无论最后是皇帝平定了叛乱,还是白河主人逼宫,对小贼来说皆不算好事。

而马戎似乎未被人察觉与白河主人有所瓜葛。从他酒后吐真的几句浑话里也揣测不出他究竟是站在哪边。如果他这个救命稻草真的投靠了白河主人,念在多年的情谊,委托他保全林府的小姐也不是不可。如果他被皇帝招安,提前和他打个招呼,也好别让他成了白河主人的替死鬼。

马戎刚进宫门,立即被小贼拦住。马戎听完小贼的告诫,只是皱皱眉说:“你不说,我也得保下长公主。”小贼看了看马戎大氅上绣着的金鹧鸪,眼神沉了沉。“兄弟,我知道我贱命一条,只是你若还记得多年来的情谊,我就求你一件事。”小贼扑通跪倒,以头抢地。

“你这是……哎呀,我答应,我答应你便是!”马戎搀起了地上的小贼,窘迫地挠了挠脑袋。小贼同他耳语了几句,马戎的脸色便难看了许多。

“若真是这样,岂不关系国家命脉?”马戎瞧了瞧这珠光宝气的皇宫,眼神里多了些闪躲。听到掌事公公叫他进后花园了,他拍拍小贼的肩膀:“我的命,你救的。都依你。”小贼笑了笑,一作揖,算是诀别。

他瞧着马戎的背影,把从他腰间偷来的虎符,苦笑着藏进了袖口。

以白河主人的性格,势必赶尽杀绝。他不得不赶在白河主人调度御西关的士卒打到宫里前,带着虎符去镇住这些兵将。这信件送来已近半月,白河主人随时会发兵。宫里比不得外头,处处受限。他要出宫更是难上加难。

临别之际,他只挂念着小姐的安好。于是错开了那几班巡逻的侍卫,打扮成太监的模样混进了后宫。

他在常荷轩外犹豫了许久,不知怎么解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总不能打开天窗,告诉小姐自己既害惨了她母家,又和白河主人串通。既偷瞧了陛下的信件,又企图私自调度兵马吧。这桩桩件件都是要命的勾当,还是别带涉世未深的小姐一块儿蹚浑水了。

等他招呼了几声儿,瞧见了那花窗下的小姐,一时多年来的事儿五味杂陈地堵在了喉咙口儿,翻涌了许久……只得轻轻地道一句:“小姐。”

那夜满月中天,皎皎光洁间,却总有荧惑在一旁幽幽地亮着。

第二日,白河主人亲自入宫,与皇帝在偏殿密谈了许久。临行前招走了小贼。

“说说吧,近来都听到了些什么风声?”白河主人的茶盏上下敲敲,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大人您……”小贼刚要狡辩,白河主人便取出了那些被他私自拆了的书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白河主人把茶盏放回了案上。“你这些年下来知道的事儿不少,我呢,明人不说暗话。”白河主人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瓶儿,摆在了几案上。“这是解药,服下它,你我再无瓜葛。只是,我要你再给我去偷最后一件东西,偷完了,我就把它给你。”白河主人把一副样图丢给了小贼。

“去把这芙蓉春色图给我偷来。”白河主人瞧见笛铃已从御膳房出来,摇了摇药瓶儿。眼神仿佛狡黠的狐狸。

小贼吓得魂飞魄散,怎么也猜不透自己哪儿露了马脚。难不成这心如蛇蝎的白河主人真有通天的本事?

只是近几日为了操办婚事,宫里人愈发多了。人多眼杂的,不方便混入勤政殿。

直到婚事最终定下来了,皇帝才终于装回一副至贤至德的模样。

小贼仔细瞧着这幅所谓名家笔墨,不由笑出了声。早年做过贼偷,后又当了书童。他一瞧就知道这只是粗劣的涂鸦罢了。墨线笨钝散漫,画面留白错乱,但是他刚摸到画中心的牡丹时,就察觉到了异样。

他偷惯了东西,指甲总留着浅葱似的几寸。当指甲刮过纸面,他明显摸到了异常平滑的墨线……“这是……金箔?”他稍稍对着光瞧了瞧,发觉浓墨把底下的金箔盖得严严实实。那金箔四向展开,像裂纹似的。

他瞧了瞧四周,发现案上放着个玉镯和一只发簪。看来陛下对笛铃满心的思慕又落了回空。“只怕白河主人怎么轻易放过我,我且留个后手,以便保命。”小贼这么想着。用簪子在玉镯里头刻出了金箔勾画的纹路。

到了深夜,他把镯子带给了小姐。有了这个镯子当底牌,想必白河主人不会那么轻易对小姐下手。把画儿送到了白河主人那儿,他把解药拿出来是最好。即便不给,自己也多个筹码与他搏一搏。白河主人一但逼宫,小姐也能用这镯子保住自个儿。

加之马戎还尚未迎娶小姐,只要皇帝退位,小贼便可带着小姐私奔。

她不做她的公主,他不做他的犬牙。

找个安静的小地方过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入夜了,他最后一回去找小姐。把镯子郑重地窝在小姐手里:“你等我,我必定把你明媒正娶进我任家。”

只是小贼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完,刚出常荷轩没几步,几个壮汉就逮住了他。

“与公主私通,小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慎刑司的官吏手段毒辣,一个大汉用钉满钢签的钉板,一下又一下,扎得小贼后背血肉模糊。一个大汉在一旁端着盐水,随时喷一口。宦官在边上絮絮叨叨地拷问着,那骇人的嘴脸仿佛夜叉。

小贼死都不肯松口,就像个王八,咬住就不撒口。

地牢里暗无天日,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官兵把脱了形的小贼领出了大牢。

不知是哪位权贵替他说了好话。皇恩浩荡,放他一条生路。陛下只是将他发配边疆,此生不得再回丰安城。

他带着满身的镣铐,被士卒押送去御西关。他远远地回望了一眼那高大的皇城。不由冷笑了一下:

“秋后蚂蚱。”

步行了十日,小贼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御西关。还是那血腥味儿十足的冰冷城墙。但这些士卒,早已不是自己曾经的兄弟。而自己,也不是那个威风的副官了。

那队人马停在了偏门外的小道。几个士兵解开了小贼的镣铐。白河主人面若冰霜地坐在御西关的高台上,看了看瘦得脱形的小贼,轻蔑地笑笑说:“算你命大。”

小贼心思转了转,白河主人竟然没追问那幅画的事儿。要么,那幅画儿已经不需要了。要么,那幅画,他已经到手了。无论哪种结果,都说明小贼已经对他无用。小贼手里攥着白河主人给的解药,想了想他扔下解药时微笑的模样,不由多了个心眼。

这里山高水远,这些人当中也没几个是自己的兄弟,就算拼个鱼死网破,自己也没资本重点是怎么让这些兄弟随着自己拼上一拼……

入夜了,白河主人的集结了完人马。但远低于四万之说,马匹也不过几百。小贼来不及细想那奏折怎么谎报了军情。他暗暗估计过自己能鼓动的人手,发现是在无法和白河主人招揽的人马。他瞧了瞧外头荒凉的草地,似乎想到了什么……

笛铃从不离开白河主人,小贼找她说了几句好话,再提了提这些年给白河主人做惯了犬马,一时之间找不到营生,还望在白河主人身边多待些时日。笛铃耳根子软,便帮着他去求白河主人。白河主人被这些士卒闹得心烦,挥挥手便没再多说。

还有三日,便是马戎大婚。白河主人把人马分散到各处咽喉要塞,马戎此次入宫,也是白河主人授意。只要接近皇帝,就逼他退位。

第二日宁律也到了御西关。白河主人惊讶了片刻,问:“你不在皇帝那儿好好呆着,来这儿做甚?”宁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您为什么把兵马调到了这么远的地方,远水可救不了近火。”白河主人翻着白眼,仔细查看手上的芙蓉春色图:“太子还在白燕寺寄养着,如果在皇城打起来,丰安城少不了出事。我不能拿他去冒这个险。”

宁律似乎想起了什么:“只是马戎一人去,皇帝未必信他。”白河主人得意地笑笑:“他不得不信,我让马戎带了剩下三位将军的兵符一同去。如今芙蓉春色图已经在我们手里,皇帝他这回当真气数已尽……”

“失火了!失火了!”

高楼下传来惊呼,白河主人从高楼上看出去,整个粮草仓烧起了大火。

小贼站在远处冲白河主人得意地笑了笑,几个兄弟便帮小贼打开了御西关门。无数蛮夷冲进了御西关。

小贼早就藏起了马戎身上偷来的兵符。当时被慎刑司的人逮住,情急之下他一口吞下了那枚青枣大的兵符。他呕出那枚兵符,悄悄地找来了那个几个和他交好的兄弟,装出痛不欲生的模样,哭号了许久。

他哭诉许久,说是白河主人把马戎灭了口。自个儿带着兵符潜逃至此,就是马将军要告诉兄弟们速速逃出生天。大家都是马将军的亲信,听小贼哭得真切,念及往年将军的厚待,一个个都动了恻隐之心。

小贼让兄弟装扮装扮,给外头的蛮夷带去了消息。说是马将军离开了御西关,如今御西关群龙无首,轻易便可攻下。

“你们哪有那么胸怀大志,”小贼看着冲来的蛮夷,“忠于国家?不过是跟着马戎混日子罢了。”小贼失态地放声大笑着,好似捡了便宜的铁公鸡。

白河主人怒不可遏地一甩衣袖:“放肆!杀了他,杀了他!”

即便勾结了外盟,小贼这边也不过一千多人。怎么也不是白河主人近万大军的对手。小贼拿出了白河主人给的解药,站在风口喊着:“白河主人,你自诩神明。我现试探你的仁义。我已将你给的好东西,我已掺入粮草。若你真心放过我,那你不损一兵一卒,我伤不了你分毫……”

白河主人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他高高在上了一世,没想到在这个小阴沟里翻了船。

两帮人兵戎相见,白河主人的爪牙纷纷败下阵来。仁义不施,以致军心涣散。白河主人成了众矢之的,匆匆命令笛铃准备马车,仓皇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小贼看着燃烧不止的御西关,笑着吐出了满口的鲜血。

白河主人的药已经毒入骨髓,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在远处,小姐作为长公主,应已和马戎顺利完婚了吧。

“小姐……”最后一声,仿佛叹息。

宁律坐着轿子,慢悠悠地进了宫。

“您是想到什么有趣事儿了吗?”一个青年瞧了瞧手上的手上的芙蓉春色图。宁律只是摸了摸胡渣:“百川啊,尽快把这画送去宫家。丰安城内,只有他家知道装裱的奥秘。”青年用锦盒收好了那幅画:“白河主人费了那么大心思,这画儿还是到了咱们手上……”

“这厮生性傲慢,自以为机关算尽。那小贼从未被他放进眼里,如今坏了他的好事,他还不羞得丢盔弃甲才怪呢……”宁律看了看眉眼细长的后生。

青年抓抓脑袋:“您在皇帝面前泼尽了白河主人的脏水,即便谎报了四万之数的兵马。皇帝也似乎并不在意啊。”宁律笑了笑:“他本就不是皇帝相的人。且让他这么浑浑噩噩着。待到国库亏空,他会想起我的。”

宁律放下了手上的《庄子》,一脸轻松地念叨了一句: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PS:大学各种不方便,还望各位衣食父母多多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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