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二回家的半年里，他仅外出一次，而且是生病时叫的120。他渴望出门又害怕出门，他怕别人问他坠楼的事。他深知老婆对自己早已关上信任的大门，不知道在外面她是什么对别人说自己的。

他从小姨子的口中打听，得到的答案不是当初迫不得已、绞尽脑汁编的故事，而是说他喝醉了酒掉进五米深的窨井受的伤。这个臭婆娘真会编，比自己花了两天两夜想出来的冒险故事还合情合理、拍案叫绝。想必老子摔坏了脑子，把一半的智商捐给了热情过火的达芳市。

有一天，农二照镜子，他发现自己的样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以前尖嘴猴腮的黑面孔，而是变成又白又胖的圆脸人。他拿出以前的相片来对比，无论什么看都是两个人。一个是皮粗肉糙的农民。一个是肌嫩肤白的城里人。这样的变化让他窃喜。

他觉得自己现在出去没有几个人认出他是农二。他非常讨厌那些自以为是的人说他是个农民，而且是十里之外就能嗅出乡巴佬气息的那种。

为了检验别人的眼力，一天中午，他鼓起勇气推着轮椅出门，在7万平方米的小区里辗着红色透水砖铺成的步道缓缓而行。他遇到两个熟人，但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来。我认得他们，他们却不认得我，就像我知道他们的秘密，他们不知道我的秘密一样有趣--特别是那个和自己做过几十年邻居--“聪明谢顶”的王铭也变成了呆鹅一样地睁眼瞎。想起这些，有那么几次，农二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是，农二返回家的途中遇上了小麻烦。他上一个二十多米长的斜坡，轮椅爬到一半就使不上劲了。他只能战战兢兢、满头大汗地抓牢手轮圈慢慢退回坡底。

稍作休整，气喘匀了，他再次开足马力向坡顶冲刺。这次轻松多了，轮椅不费全力就爬到了坡顶。

在坡上，农二向在背后助他一臂之力的女人道谢。女人三十多岁，倒三角脸、缩下巴、薄嘴皮。说话间频频眨眼，她蹙着眉头问农二：

“你叫农二，对不？”

“农二，我······我不是，我姓蒙。”

“我看也不像，不过声音很像。”

“他什么人，你认识？”

“贝柳村的，外号‘猴二’，我以前也在那个村，”女人来劲了，“听说他心烦钱多，害怕别人惦记，整天坐立不安、精神恍惚。有一天神经经兮兮地跑到外地去跳楼了。他这一跳人没死，但摔断了两条腿，没治好，现在也溜轮椅——喔不，也坐轮椅。您这腿是什么弄的？”

“哦······” 农二的嘴巴哦成可以跑火车的隧道口，他想反驳又犹豫不决，想道出实情又羞于启齿，把自个纠结得如坐针毡。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自己扔下轮椅，一头抢地——嘣地一声脑袋开花--撞死了事。

然而这是愚蠢的念头，怎能因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拿自己的生命当别人砧板上的肥肉呢？太不值得了。他的思绪突然打个转、步入正轨--厚着脸皮哦了半天：“我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摔断了腰椎，没治好就瘫了。”

“真是奇迹······喔不不不，真是奇了怪，真是奇了怪!”女人一惊一乍，“你家的床得有几层楼高才能把你摔成这样？”

“四层，哦不不不——两层，两层--那种高架床，不算高，一米七。”农二胡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着。

“一米七？真是奇迹--天啊!我真该死，你看我这张臭嘴······不过，你家的床没护栏吗？怎会摔下来的？”

“啊······护栏·····该死的护栏······有的有的，我买到冒牌货，质量差，所以······”

“冒牌货把您害成这样，得找卖家赔偿您遭受的损失，让他们给你养老······”

“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农二哭丧着脸，推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想起今天的遭遇，他感觉外面的世界变得太快，一年多不和人打交道，人心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完全超乎自己的想象；似乎人人都误会他，把他视为傻子和神经病，拿他开玩笑。这个世界真不厚道，幸亏自己机智，几句话就掩饰过去了，才没弄出更大的笑话。

农二很不是滋味，一种挫败感在他心中蔓延。他感到自己编故事的能力越来越差，自己的小心脏越来越不适应外面已经变坏的世界，他认为等到他想好和准备好对付那些人的办法再出门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