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浮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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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有了放亮的迹象,夜色被一丝丝剥去,晨光接手了尚在熟睡的城市。

李昱东翻身下床,尽量不发出声响。可惜骆笑依旧皱了皱眉,右耳微微抽动。

她还是这么敏感。

敏感的人比其他人更体贴,也比其他人更容易受伤。

他宁愿她真的没心没肺,横竖他愿意宠她。就算赌上这一切来成全她,也未尝不可。

李昱东拨开窗帘往外看去,微光在他脸上切割出一片阴影,衬得嘴角的笑容愈加明亮。

窗外是钢筋水泥铸成的森林,其中大多是坤城的手笔。胸间涌起满满的柔情,她要,好,他就给她。

悲哀毕毕剥剥的在心里炸开,李昱东蜷起手指,笑得有些恍惚。

骆笑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二十。她下意识的往身边一探,床铺浅浅下陷,丝滑的布料抓在手里有点凉。

——他已经起床。

骆笑眉间黯了黯,心里有些微的不安。

她有的时候很迷信。她觉得昨天发生那么多坏事,都因为她起床时没能见到他。她犹疑的想,今天……会不会也是这样?

她连忙从床上起来,急急忙忙的往外走。

屋子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暗沉的钟摆慢慢响着。不安蚂蚁般成群结队的爬过,骆笑不甘心的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直到赤脚走到最后一间。

书房?

骆笑的脸红了红,脸上细小的绒毛微微瑟缩,像只鲜嫩欲滴的桃子。

昨天她被李昱东折成了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身体疼得仿佛不像是自己的,快感却因为痛苦更加凌厉。她不由自主的瘫软绷紧泄气,体下湿成一片。

她透过门缝望进去,地毯上果然残留着可疑的痕迹,视线一路向里:还好,他在那里。

李昱东正在书房处理文件,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更显高耸。漆黑的眸子偶尔极快的一眯,嘴角卷起,带着似有似无的清冷笑容。

他的笑让她觉得疼。

他好不容易恢复这样的笑颜之后,她又要亲手打碎它。

李赫恰好捏在她的七寸,她没有退路。

她可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堪着,却不能忍受在他眼前变得肮脏。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是他的父亲?

上帝那样蛮不讲理,用命运把他的信徒玩弄于股掌,尽情杀伐。过往汇成一把尖刀在心里来来回回,疼痛并不尖利却很绵长。她知道,这把刀子一直在寻找她的死穴,要将她一击致命。

骆笑黯然,把微开的门缝合上,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李昱东说了一句:“进来。”

尾音在末梢微微一卷,尚存着疯狂之后的余温。

骆笑顿了顿,最终还是推开门,人却站在入口处一动不动。她讪讪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然是谁?”李昱东低头翻看文件,“能爬上我床的,不就是你?”

骆笑猛的抬头,眼里写着不可置信。难道这五年他都只是一个人?骆笑心里浮起似喜似悲的情绪,酸酸甜甜像颗梅子。

李昱东不想炫耀自己的忠贞不二,淡淡揭过:“难道昨天还有别人么?”

骆笑眼里的光霎时熄灭。

李昱东苦笑,她还是不信他。目光在骆笑的身上流连,在那些青紫的吻痕上一一停驻。

绝望至此,他只能用这样的方法,证明她是他的。快乐稍纵即逝,能让人铭记的,只有疼痛。

骆笑上前一步,状似无意的问:“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和客户吃饭。”

“哦,嗯。”骆笑目光挣扎,手指慢慢收拢。“最近坤城有什么大事吗?”

签字笔在纸张上一顿,李昱东抬头回顾:“没有。”

“家里呢?你……家里呢?”

“也没有。”

长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铺开,风吹起窗帘阳光趁虚而入,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张窄窄的书桌,两三尺阔的距离,却咫尺天涯。

骆笑闭了闭眼睛,李赫冰冷的目光在脑海里浮现。

是,如果他爱她,为什么要把她当傻子般的耍弄?

你昨天和费然在吃饭,坤城和李家的大事是你们要订婚——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昱东笔头一停,忽然从边上抽出三张支票:“这是什么?”

骆笑浑身一震,指尖微微发抖。她企图去抢,却被李昱东避过。他扬了扬手里的支票,一字一顿的问:“这是什么?”

他的表情在这刻忽然像极了李隼,温柔的笑容变得凉薄,清亮的眸子变得饶有兴味。骆笑惶然想起外婆逼她离开的说辞。她指着外公的黑白照片,声音发凉:“你外公在看着呢。”

外公,你,现在也在看着我吗?

骆笑眼里闪过一丝杀意,笑容在这一刻变得娇媚至极。她越过桌子环住李昱东,带着娇滴滴的哀戚:“我要三张空白支票。免得你把我甩了,晚景凄凉。”

她说完顿了顿,正对上李昱东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的目光极有压迫力,沉得她快抬不起头来。她心头抹开一片惶然,有一种被人窥破的难堪。

她快顶不住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好,我给你。”

似乎无论她要什么,他总是舍得;又似乎就算她让他散尽所有,他也在所不惜——那些“所有”什么都不是,它们不会让他笑让他哭让他疼。只有面前的女人,叫他恨了那么久,爱了那么久,羁绊就像牢不可破的茧,他突围不出。只能投降。

骆笑疑心:“阿昱,这次怎么答应得那么干脆?”

李昱东看了她一眼。

她接着刺探:“你的意思是,有朝一日你会放弃我?”

沉沉的黑眸波澜不惊,李昱东看着她,一字一顿:“有朝一日,我会。”

两个字仿佛细针般扎进她的鼓膜,骆笑觉得整个世界都嗡嗡的响。原来听他亲口说出来是这么残忍。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磁,听得人骨头里都酥了,内容却绝情得彻底。

她任他拉过自己由浅入深的吻了一遍,他笑:“生气了?”

骆笑不语。

李昱东咬着她的耳垂低语:“但愿有朝一日。”他再把她一寸寸的松开,留恋的看她。

“可以写了吧?”

李隼和李昱东的样子不停的重合分开,骆笑头晕得厉害,“不”字噎在喉咙里下不去也上不来。

她在恍惚的状态下点了点头。

李昱东凝眸盯她,笑了笑,垂头在纸上笔走游龙。他干净利落的收笔,“东”字的一点力透纸背,把支票生生划开。

一笔两断。

他把支票放在她的手心,温声嘱咐:“收好。”

骆笑只觉得手心滚烫滚烫的,仿佛捏着的是他的心。李昱东冲她微笑,温柔里溶着淡到不见的凄然。

骆笑别开眼睛:“我去叫吃的。”她心尖一颤,微涩微苦。

“好。”

门掩上的时候,“嗒”的一声轻响。李昱东把手撑开,又收拢再撑开。他忽然整个向后倒去,瘫软在座位上。阴影披背在他身上,灰暗迅速吞噬了他的眼睛。

他只求把她困在身边。置自己于死地他妈的又能怎样?!

他笑了笑,眼里有种解脱般的轻松,整个人轻飘飘的快要离地。

但为什么还是会心痛?

李昱东闭上眼睛,微笑。努力,再微笑。

磨蹭了一下就到了中午。宁蒙一个电话甩过来:“切记切记!小奇新春晚会,今晚隆重上映~~”说完咔嚓一声挂了电话。看样子把她吃得死死的。

对孩子骆笑一向没有抵抗力,何况是自己拉扯了那么久的小奇。骆笑捧着牛奶啜着,和李昱东打商量:“我今天晚上要出去一趟。可能有点晚。”

李昱东执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不安。他嘴角紧抿成一线,扣着筷子的手青筋暴起。

他口气里有极力压抑的愠怒:“什么意思?!”

骆笑吓了一跳:“没……小奇他们幼儿园有晚会,我能不能去?”

她看李昱东沉着脸,声音越来越低:“之前小奇都是我接送的,我跟老师也比较熟。而且我也很久没见过小奇,我能不能过去?”

骆笑把手指绞在一起,指尖无意识的刮着指节。

李昱东的表情豁然一松:“孩子妈妈回来多久了?”

“一个月不到。”

李昱东替骆笑分析:“一个成年人养成习惯大概要21天,孩子可能要更长。现在那个孩子在适应阶段里,如果你现在去,可能会引起他情绪的波动。你确定要去吗?”

他的眼睛清澈无波,快要看到她心里去。

这些确实是骆笑顾虑的,但她掩耳盗铃的不去想这些。现在被李昱东一说,骆笑心慌。

她不甘的反驳:“可宁蒙说宁夏不会去。”

李昱东判断:“治标不治本。”

骆笑噎住,把牛奶杯往桌上一磕。李昱东抬眼看她,说:“与其被放弃还不如这样。”

他对这个孩子忽然有些通病相怜。他们都是这样被至亲的人一路放弃,直到弃无可弃。他甚至开始妒忌这个孩子。至少他还有骆笑。

他说:“我们一起。”然后他起身离开,走得很快。几乎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怕被拒绝。

下午李昱东提前下班,他出门的时候陈青表情相当惊悚。

李昱东笑,他当老板可不是为了事必躬亲的。他不过是为了变得足够强大,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开着车的李昱东表情复杂,阴阴沉沉的,嘴角偏偏弯翘着,让人看不出心情好坏。

狭仄的空间里手表的轻响忽然变得刺耳,李昱东单手把它褪去,甩在一边。

他不喜欢这种倒计时般的感觉,就仿佛倒计着他们之间越来越短的流光。

他为她的付出让她成为有着特殊意义的存在,让他放弃?绝不可能。

这么想着,车子已经停在楼下。

骆笑早在下面等着,表情有些恹恹的,脸被阳光烘得有些红。她看了一眼,颇为熟稔的摸进来:“走吧。”

接着两人之间就陷入了冷场,仿佛别离前的无言,让人憋闷。

小奇见到骆笑倒很高兴,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三个人在幼儿园附近吃了晚饭,又到商场顶层的游乐园。

小奇跟骆笑说了很多事,比方说他改名的事情。

宁可?对这个名字骆笑哭笑不得,宁夏还真是死脑筋。

“妈妈,我要那个?”宁可遥遥指向一只大熊,向骆笑撒娇。

骆笑在他的额头敲了一下:“不准叫妈妈,记住了。”

宁可往她身上腻:“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说的,不然亲妈妈又要不吃饭了。”

宁可分开胖乎乎的小手,愤愤:“不乖。”

说完他又从骆笑怀里探出身,张牙舞爪的扑向李昱东。李昱东脸色郁郁的闪避,身体往旁一侧。

他对这种粘糊糊的外星生物实在无可奈何。

“爸爸,我要那个大熊!”这是一个游戏的奖品,要非常丢脸的扭臀摆胯,过五关斩六将。

骆笑赏了他一个暴栗:“不准乱叫。”

宁可乱扭,从骆笑的怀里滑了下来又抱住李昱东的腿。他扯开嗓子大喊:“爸爸,爸爸,爸爸……”

李昱东抿唇不语。“爸爸”这两个字勾起了他满满的情绪。爸爸?他多久没说这两个字了?尤其李隼谋杀了他的孩子,剥夺他做父亲的权利之后。一时间纷繁错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蔓蔓的织成一张网,他被困在中央,不知该作何反应。

宁可看他面无表情,眼泪说来就来。他的小眼眶一下通红了,水汪汪的眼泪蓄在眼里。他晃着小胳膊小腿,扁嘴往地上一歪:“抱抱,要抱……”

李昱东僵了一下,弯腰企图把宁可拉起来。但左看右看都无从下手,他僵在那里,表情是鲜见的为难。

骆笑去抱宁可,却被宁可打开。李昱东微微变了变脸,拖着骆笑就往外走:“他想坐着就让他坐着吧。”

骆笑无奈:“他还是个孩子。”

宁可也呜呜咽咽的附和:“我是小孩子啊……”

李昱东脚步一顿,转身。

他这么和宁可讲道理——

“你是男人,不是孩子。懂么?”

宁可似懂非懂:“嗯,啊。男人,奥特曼吗?”

李昱东拧眉:“大概是。”

宁可眼里爆发出激情,用力点头:“我是。”

“男人不会哭。”

宁可四下看了一下,“嗖”的一下吸住了鼻涕。

“不准坐在地上。”

宁可小短腿一蹬,巴着他的裤管站了起来。他用手抹了抹鼻涕,又揩在李昱东身上。有洁癖的某人,嘴角抽搐。

“男人不会要‘这种东西’。”李昱东指向那只熊。

宁可眼珠子乱瞟,心虚的挠头:“哦,我不要。”一转头又委屈的看着骆笑,敢怒不敢言。

“很好。”李昱东抬腕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抱~”宁可张开小手,表情很可怜。

“男人……”

宁可打断:“我是小男人,你是大男人——你要尊老爱幼,抱我!”

李昱东僵硬的看了他一眼。他叹气:“上来。”

宁可耍赖的笑。李昱东蹲下把宁可捞了起来,嫌弃的看着宁可伸过来的魔爪。骆笑在边上捂嘴偷笑。

李昱东认命:这两个人真是他的克星。

幼儿园的新春晚会非常热闹,家长们卯足了劲要抢到靠前的座位。

李昱东和骆笑在队伍里挣扎,李昱东护着她,淡淡的阴影洒下来,就像她头顶的一片天。

骆笑抱着胸前大大的单反相机——李某人闲置多年的——不自觉的弯了弯嘴角。

两个人最终抢到第三排的座位,李昱东脸上稍有倦色,眼睛却清亮有神。

有一对小夫妻在窃窃私语:“谁叫你又瘦又矮,看人家爸爸多厉害,一下就抢到这么靠前的座位。”

李昱东意识到是在说他,不自在的咳嗽。那个“抢”字让他不大舒服,但看着骆笑的笑颜,他也微微笑了笑。

小孩子的节目向来不讲究技巧,甚至有些乱哄哄。

骆笑心虚:“是不是有点无聊。”

一片黑暗衬得李昱东的眼睛愈加明亮。他说:“不会。如果……”讲到一半他刹住了,他想说:“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现在也会活蹦乱跳了吧?”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伸手过去,在骆笑手上按了按——仿佛在传递一种力量。

宁可班的节目是压轴出场的,是合唱。无论男孩女孩脸上一律画着浓妆,骆笑有些着急,她认不出哪个是宁可了。

“第二排最左边的那个。”

“真是!你怎么认出来的?”

“他在甩手。”

骆笑一看,果然。这是宁可紧张时的小动作,但他怎么知道?

这时旁边的男家长递过来一支烟:“这位爸爸抽烟吗?”

李昱东犹疑了一下,接下了。骆笑松了一口气。这人在日常交往的方面,有时候非常白痴加不给面子——她真怕他直接拒绝了。

男家长掏出打火机要给他点烟,李昱东笑:“还是等会儿吧。女士们大概不想抽二手烟。”

“就是就是!”男家长的老婆掐他。男家长讪讪笑了笑,把打火机藏了进去。

一首歌很快就唱完了,家长们兴奋的往前台涌。李昱东也带着骆笑在这涌动的人潮中。他的手一直牢牢握住她,不离不弃。

在推推搡搡间骆笑忽然就想落泪。

这时宁可从前台蹦了下来,一下扑进李昱东怀里,冲许老师招手:“老师老师,这是我的爸爸。”完全把骆笑忘了。

骆笑嫉妒得直磨牙,又有些急。她着急着想解释,却被李昱东挡了回来。

李昱东轻轻嗯了一声,单手把宁可的头发抚开。

他微微一笑:“许老师您好,我是宁可的爸爸。”

他深黑的眸子里似乎淬着光,就好像落入了万千星辰。他抗拒不了他们两个;也抗拒不了身为父亲的温暖。

骆笑把手搭在宁可背上,眷恋的看着李昱东。

他是个好男人,以后也会是个好爸爸。

但她,怎么把他走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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