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釜底之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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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阵之雨,来得急,也去得快。

楼外天晴,躲雨人纷纷离去,整个茶楼里稀稀松松,只剩下寥寥几人。

雍正冷哼一声,反扣住来人手腕,以最强硬的姿态将那人拖出茶楼,扔上马背。

翻身上马,雍正高悬马鞭,策马奔驰。

身前的那人背后犹湿,严冬未去再加之马快风疾,冻得两人牙间打颤。雍正无所言语,却下意识地将身前之人搂得更紧了些。

细细回忆起来,这似乎是几十年来,这人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如此温顺。

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旁敲侧推,没有笑里藏刀,仅仅是安静地待在一起,没有恶意,亦没有心机。

奔走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一家合适的客栈,雍正绷着脸入店,立即被掌柜殷勤地带入天字号房。

侍卫守于门外。

雍正在踏入房内的瞬间爆发,将手中之人狠狠地甩在床上。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胤t!!!”

胤t漫不经心地站起,摘下箬笠,抚去衣上尘土,坐在桌边,渴极了似地自斟清茶一饮而尽,再看雍正,突然拧起了眉。

“我被困在山西难以回京,不曾想,竟然能够遇到你。”

“回京?”雍正冷笑:“就这么放任五台山的冒牌货,倒是真真的清闲!”

“冒牌货?!”胤t执起茶盏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须臾,双唇渐抿:“……原来如此。”

再见雍正时,胤t已是笑意满盈,仿佛之前的失态从未存在:“那人与我极为相像,四哥真是好眼力,竟能识得其中猫腻。”

雍正默然。

胤t所言为实。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那替身模仿地像极,就连那隐隐的气韵也能显露一二,比起前世那人竟是不遑多让,显然是训练已久。

官道民扰、胤t失踪,不过是为了给正身与替身相调换的机会。

更有甚者,在事后下令封锁消息,以防真相暴露。

纵使如此,温保与替身亦是寸步不离,避免雍正与其相见看出端倪。

雍正直觉有异,直到……高明坦白。

这研究了半生、对峙了半生、纠缠了半生……恨了半生的对手。

终是没有认错!

雍正长叹一声,抛却心中繁思,将近日所遇之事尽告胤t。

……

胤t吃痛地揉着眉角,道:“这么说,温保也牵扯其中?”

“可能不大,”雍正沉声道:“温保此人贪得无厌,又极为惧死,第四者既是谨慎内敛,又怎会将这样一个人放入阵营?真正的皇八子在山西境内出了事,替身出来代替,当晚便与那温保密谈多时,想来必是达成了协议。一来用贝勒之权下令封锁曾经皇八子在山西的遭遇,保住温保官位;二来此次得助,必定许下了温保种种好处……剩下的,只有真正的皇八子之死。”

“如此……”

“忻州知府的嫌疑为最,派人搜索,偏偏没见到皇八子,却迅速地带回了假货。真身也未验明,哪怕高明有疑,也匆匆地将替身奉之为上宾。”

胤t抬起头,些许诧异:“高明?”

“就是那高明告诉了我,你在忻州境内遇险之事。按他脾性,若心中未有怀疑,断不会因我两句威吓就违背主人命令。”

胤t默然,不置可否,唇边却荡起了苦笑。

“四哥,”胤t长舒一气,才道:“如此便兵分两路,我去收拾温保;你继续前行,无论是否探访忻州知府,蒲州民变之事总要有个交代!”

语毕,胤t蓦地转身离去,竟是不留一丝情义。

“站住!”

雍正冷喝,胤t漠然回首,随即接住砸向自己的腰牌。

“带上三个侍卫同行。”雍正再道,依旧是冷然的语调。

胤t凝视手中腰牌,不言不语……良久,才缓缓垂下手,再度转身。

“胤——t——”

雍正再次开口,嗓音沉锐,如冰晶相击:“若是平常百姓,则情感排第二位,第一为性命……然则皇家子嗣,这情感却仅仅能排第三位!第二为性命,而这第一,就是权势,就是那把位子!”

“我不知近日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只说一句。”

“上一辈子的情感,于你我,为负担!!!”

胤t顿住,双拳紧握,似是要将那腰牌生生捏碎。

末了……胤t长叹一声,终究是一字未言,大步离去。

胤t遇流民之际,康熙密诏恰好带在身上,兼之伪装成皇四子侍卫,胤t轻易地躲开了温保所派抚标。

先回太原,胤t见布政使甘度,出示皇八子证物与胤g腰牌,恩威并施……然后,于太原,静候巡抚归来。

山西巡抚温保回到太原,已是三日之后。

三日的时间,把前世今生一一理清,不够,远远不够。

胤t坐于屋檐之下,任绵绵细雨随风而入,砸于身上。伸手轻触脸颊,已冰冷到麻木。

康熙三十四年腊月初八,胤i病。

康熙三十四年腊月初九,胤i入东宫。

康熙三十五年一月三十,胤i再入东宫。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二,太子知前世事。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六,太子鞭笞海善。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十五,海善死。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初二,康熙回京,放纵皇子相争。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初九,诸皇子分封。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十一,康熙开始剪除太子恶党。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二十,太子与皇八子恶交。

至此,太子弱势已极。

还有……

康熙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平妃赫舍里氏钟粹宫之前……

胤t闭上双眼,黯然失笑,蓦地咳嗽起来,喉中咸苦不堪。再笑,犹如刀割,犹如火烧。

就像是被前世那烧刀子酒灌喉而入,疼得肝胆俱震。

胤t想起了前世。

一隅之地,四方棋盘,一次次地落子,一次次地重来。

福晋之死,胤k之死……太多太多的血债,数不清,道不明……

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刻骨的恨意,玉石俱焚的绝决。

还有……

那陪了自己数十年忠心耿耿的老仆。

胤t仍记得,当年高明的模样。

原是身形瘦削,样貌端正,背也挺得直……却在最后的四年里,熬白了头发,压弯了背脊,五十岁的高明沧桑如七旬老汉。

或贵或贱,从无抱怨,从未离弃。

直到胤t化为一g黄土,自此诀别人世。

忠诚是刻在高明魂魄上的信仰。上辈子,他把信仰给了胤t。

但这一世……

他却给了另一个人!

第四者料到高明忠诚,早早将其控于掌中,以备不时之需。

康熙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高明侍平妃赫舍里氏,平妃严苛,高明知胤t康熙将过钟粹宫,特意惹怒平妃,以求重责,令路过的胤t必救之。

……

康熙三十四年腊月初八,胤i赤足走于地。高明在旁记下行走步数,却不劝不阻。

康熙三十四年腊月初九,高明将胤i之病奏于太子,胤i入东宫。

康熙三十五年一月三十,因胤i年前有病,康熙不在之日,胤i再入东宫。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二,高明两入东宫,于内线接应,交前世血书,太子知前世事。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初六,前世之事抑于内心,太子鞭笞海善。

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十五,或巧合或阴谋,海善死。

……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初二,康熙回京,得知太子言行,决意放纵皇子相争。

康熙三十五年三月初九,诸皇子分封。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十一,康熙开始剪除太子恶党。

康熙三十五年四月二十,太子知前世廉亲王所为,与皇八子恶交。

一步一步,算无遗策、环环相扣,使太子一方独大的态势急转直下,更由康熙亲自动手剪除□□羽,使诸子之争由此开幕!

十余年来,康熙、雍正、胤t三人,竟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若不是康熙有意帮助太子,命太子前往松江府,借机治理潮灾,赢得民心……

这盘棋,太子是输是赢……仍未可知。

山西巡抚温保到达太原府的那日,雨雪霏霏,漫天满地。

甘度急于立功,派人围了温保就地拿下。

皇八子原属下与内侍俱交由胤t,回京后再行处置

一切都在胤t的预料之中,包括那替身……未在温保随行之中。

……

濡湿的雪花落在手背,瞬间即消融。

徒留下一抹……凉薄的寒意。

跨入屋内,关上门扉,雨雪凉风皆被关于门外。

纵然有地龙取热,可胤t却觉得……屋内的冷,比起屋外,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明跪于正中。

胤t很少这样端详高明,这一世的高明,不似印象里那饱经风霜的老仆,而是更加挺拔,更加端正。

在忻州遇险之时,胤t便知道了……何为背叛。

将辟邪木佛珠换成六道子。

将胤t山西一路行程规划泄露无遗。

可笑那替身,前世今生,竟都由高明教导!

动作,言语,习惯,教之滴水不漏,模仿得惟妙惟肖!!

胤t蓦地闭上双眼,似是再也不愿看高明一眼:“既已叛我,又何苦将我遇险之事告于胤g?”

高明咬牙,俯身叩首于地:“主子只命奴才拖住八贝勒,未说取八贝勒性命。”

太过忠诚,也太过血性,使得这个身份卑微的奴才,有血有肉,有心有肺。

当替身之人有了野心欲取而代之时,高明给了胤t一条生路……用,自己的命。

胤t苦笑。主子不是皇八子,皇八子只是个八贝勒。

“你家主子……究竟是谁?”

高明不语,伸直上半身,后俯身而下,重重地将头叩在地上。

只留下一声闷响,两行血水。

双拳紧握,胤t暗嘲。

原本就知道结果,明明从来都知道结果……那就不该有所期待。

“我,留不下你。”胤t这样说着,极轻极淡,宛若呢喃。

屋内的方桌之上,白绫、匕首、□□各有其一。

胤t不再看,径直朝门外走去,遇高明身旁下意识地顿住脚步……但也只是一瞬,随即推门而出。

雨雪仍是不停。

胤t站在门外,并不离去,只是静静地看银雪从天而降,在空中翩翩起舞,飘过,最终落在地上,脏了身子,化为泥泞。

这一世的高明不记得,也永远记不起来。

很久之前,有个叫高明的奴才,是那到头来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廉亲王,在弥留之际,所感到的这尘世间……最后的温存。

胤t咧开嘴,哑然失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苦不堪言。

雍正,你说的对!

上一辈子的情感,于你我,为负担!!!

……

蒲州,山西之西南,放眼望去,比起忻州,平添了一份暖色,犹如春至。

传说中上古农神在蒲州古城建都,植百谷种百蔬。

雍正记得,这里原本是富庶之地,甚至在即位之后,升之为蒲州府,设永济县。

而现在,温保上任,民不聊生,沿途众庶无不愿食其肉而怨诽之。

民变在五月发生,因温保苛虐百姓、横征科派。

雍正计算着,现下二月中旬,收集罪证回京禀报康熙,三月便可降罪温保,以平民怒。

做完一切,雍正便下令启程离开。

近日来变数太多,加之京城又是风云叵测,无论如何,尽早赶回去都不是坏事。雍正再三思量,决定途径忻州,探访忻州知府口风之后,再回京城做进一步打算。

如此做法原本正确。

只是雍正忽略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可以无视前程,无视皇权……甚至,无视性命。

忻州知府孙毓u,官贼勾结,先是袭击皇八子,再又软禁皇四子,真真是不要命了!

雍正的侍卫被胤t分去一半,剩下的,只有三个侍卫与一个内侍。初入忻州境内,一行人等便被忻州知府孙毓u派人强行带入府内。

知府偏堂,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劫持皇子可是死罪,”雍正坐于上座,面对着忻州知府,蓦然冷笑:“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爷倒是开始欣赏你了,孙毓u!”

“得多罗贝勒夸奖实乃下官荣幸。”孙毓u隐于阴暗之中,许久,手捧一盏红铜熏炉走至雍正面前,谦逊道:“多罗贝勒不必担心,下官哪怕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伤贝勒分毫,只是希望贝勒能忘记一些事情,也好保住下官一条小命。”

“六道子?”雍正淡然问道。

“是。”

“呵……”讥诮而笑,雍正再道:“纵使爷忘了就能如何?别忘了在这山西境内的,可不止爷一个!”

“多罗贝勒自不必担心,”孙毓u依旧不动声色:“那位那里,自然也有对策,内应、官兵,都有所准备……”

“内应?官兵?”放声嗤笑,雍正仿佛是听到了天下怪谈,倏地扶额而笑:“他和爷不同,这辈子皇阿玛可疼他疼得紧,还不知给了他哪些特权印信。吃了一次亏,你当他还会上第二次当吗?!”

“对付胤t,砍掉脑袋或者挖去心脏怎样都好,只有死才能让他停止前进!内应威胁之类的,很快就会被他加倍反击回去!!!”

孙毓u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孙毓u,要不要猜猜看胤t已经到了哪里?”雍正泰然自若,干脆闭目养神起来:“是已经解决内患离开山西境内,还是……洞察一切反程忻州,为了——永绝外患!”

“呵呵,”孙毓u干笑两声:“多罗贝勒好一招虚张声势!但是……到此为止了!”

木料点燃,熏炉之上雾气丝丝袅袅,整个屋子内霎那间弥漫起了古怪的香味。

雍正冷眼旁观,竟是毫不阻止。

香味渐浓,雍正只觉得睡意渐沉,须臾,已没了意识。

……

“四哥。”

记忆里颇为熟悉的清澈嗓音,温和明润,如一缕清泉,荡涤了层层阴霾,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心里念着的那人。

“咦?”

那人蹙起了眉头,似乎颇为诧异,过了许久,才开口道:“雍正。”

坐起身子,雍正径自环顾四周,自己正在宽大舒适的马车之内,掀起轿帘,阳光破窗而入,刺得雍正闭起了双眼。

“四哥。”胤t再次开口,改了称呼。

“孙毓u如何了?”雍正头疼地揉了揉眉角。

“还未处置,暂时交给了布政使甘度。”

听到如此消息,雍正不由得拧眉。

“来不及了……山西的事不重要,现在,必须赶快回京。”胤t敛去了笑容,凝视雍正,沉声道:“四哥,自康熙三十四年起,你我可曾同时离开过皇阿玛身边?”

雍正哑然,继而神色一凛。

“若是忻州真的胆大至此,在我来到山西境内,像对付四哥那样,在无所防备之际,以六道子为料点燃熏香即可,何苦绕个远路,用六道子替换额娘送我的降龙木佛珠,特意使四哥察觉……”

“为了将你我同时引出京城。”雍正抿唇,接口道。

“不止……”胤t再道:“四哥途径忻州府之时无人告知四哥我就在此处,待到四哥到了太原遇甘度才知晓,以致于不得不返程……更有甚者,当我途径忻州之时无人阻拦,到了朔州才出现歹人,有意无意地吐露出忻州之事,使我不得不再回忻州……”

“如此,你我往返忻州三次不止,拖延了近一个月之久。”

雍正长叹一声,才道:“你本可以不理会于我。”

“嗯,”胤t莞尔:“现在看来,是这样没错。”

听罢,雍正再次拧眉。

“说起来……四哥,你那唯一的筹码,相克之物已经被弟弟知道了。”

“无妨,”雍正自若如初,笑道:“那就换成可抵消相克之物的相益之物如何?”

“果然如此,”胤t毫不诧异:“难怪四哥可以如此精准地控制苏醒时辰……有相益之物在手,那六道子岂非毫无用处?”

“非也,如果重生者被六道子相克致死,谁也救不会来。”

胤t蓦地抬起头,看向雍正:“你给太子试过了?”

雍正不置可否。

“好手笔!”胤t摇头,不再提及此事。

两人皆是不言不语,良久,才由雍正打破这寂静:“那第四者,你莫不是已经有了底?”

“嗯,知道个大概……”胤t闭上双眼,长叹一声,才轻声道:“四哥,弟弟还有不少事情要告诉你。”

雍正默然须臾,缓缓点头:“我也是。”

长久的沉默……

胤t闭上双眼,长笑,似怒似悲,压抑许久的情绪磨得嗓音沙哑。

“你说……”胤t顿了顿,才缓缓开口:“无所谓名或利,仅仅是希望一改这皇城的天命……当真是如此天真吗?”

“天真。”雍正这么回答。

胤t苦笑,仿佛在意料之中。

雍正凝视面前的少年,衣着稍显凌乱,眉间亦沉积着掩不去的疲态,只有那双眸子从未变过,锐利而深沉。

皇城之中的权利争夺就像那毁石断木的激流,而胤t却是那逆流而行的独行者,妄图用一己之力将这泉潮变缓、变静。

看着如此的胤t,雍正不知为何,眼角竟逐渐酸涩起来,末了,叹息一声,才道:“且与君同行。”

胤t睁大双眼,诧异消解下去,却又染上了疑惑,再见雍正越崩越紧的脸,须臾之间,莞尔,却只答了一个字:“好。”

揉了揉眉角,雍正疲惫地靠在背垫之上。

“可有不适?”

雍正缓缓点头,道:“第一次吸食如此之多的六道子,怕是要昏沉一些日子。”

胤t意会,却并没有让雍正轿内浅眠的意思。

“回京之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四哥,你我可促膝长谈。”胤t轻笑,左手扣动轿骨,不过一会儿,便有一内侍入内,奉上茶点。

雍正见之陌生,问:“你原来的内侍呢?”

“嗯……”胤t掀开轿帘,远远遥望不断向后驶去的青山黄土,沉默良久,继而沉吟。

“路遇暴徒,高明挡在我身前……以身殉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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