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等了片刻，见老和尚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也仿佛已经睡去，正欲离开。

“相传须弥山上有一朵两生花，善恶并生，善花开在山顶，恶花开在山脚，虽山顶山脚，相差几千丈，但根茎相连，实为一体。两生花，善花生而恶花亦生，善花灭而恶花亦灭。善花汲取善业生长，它就像一朵普通的山花，藏在山花漫烂的中间，但它却是一剂救世灵药，动物食后可以生出灵智，人食之后，可以独具菩提慧根，修行事半功倍，但善花生息太强，一般人无法食用，否则会爆体而亡；恶花吸取恶业而生，妖冶美丽，蛊惑人心，却也是一味致命毒药，不论动物或者人食之后，心中生出魔障，迷失本性，邪念俱生，恶业不止，最终冤魂不散，化作厉鬼。”

老和尚声音干涩，木鱼之声时断时续，娓娓道来。

“一日，一只顽猴机缘巧合之下贪食了善花，但是这只顽猴并没有爆体而亡，原来是善花并没有被其消化，反而是在其体内生长，生生不息，恶花也因此没有谢灭。此后又过了不知多少日月，顽猴因为善花的生长而越长越大，终于，它的背不知道有几千丈，将整个须弥山笼罩在它的身下，两臂张开，可以上九天揽月，尾巴一扫，山岳化作平地，一跃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复而落下，天倾地斜，山崩地裂，海水倒灌，人间大难。”

陆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世间竟有如此巨大的猿猴，蓦然一想，他不正处与一只猿猴的腹中吗，而老和尚讲的那只猿猴，又不知比这只猿猴大上了几千几万倍。

“顽猴作乱，有人提出应该杀死猿猴，拯救苍生。须弥山上有一位僧人，却认为可以感化顽猴，于是他进入猿猴的耳朵，不分昼夜的诵经念佛，讲禅布道，希望有一天能够让猿猴静下来，与他同行之人，须弥山僧人一百八十位。但顽猴岂是几天几夜可感化的，再又一次顽猴暴走之后，天下得道之士决定将其猎杀，大战一触即发。”

“战斗虽然持续了三个月，但的确是单方面的猎杀行动，顽猴虽然体型庞大，生性顽劣，但并没有什么道法可言，它面对种种天地法术，只有仓皇逃跑。最终，顽猴被斩杀，天下得道之士却无一人伤亡。但讽刺的是，但这场战斗原本是为了拯救苍生，却给苍生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山川倾倒，城池覆灭，洪水肆虐，生灵涂炭。而须弥山中一百八十一位僧人，在最后都没有从巨猿耳中出来，无人知道他们的生死。”

“大师也是其中之一吗？”陆离虽然觉得荒唐，但还是忍不住就此一问。

“又过了不知道多少日月，不再有人提起猿猴之乱，也没有人记得那一百八十一位僧人，就连须弥寺中的人，也将他们忘却，有一日，一个小沙弥在须弥山脚下看到了一株红花，状似芍药花，妖冶艳丽，摄人心魄。”

“红色芍药花？”陆离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念红药头上的那朵红色芍药花。

“小沙弥将红花摘下，送给了他心爱的女人。”老和尚的声音还是古井无波，但陆离却觉得在历史的某一时刻，古井也曾泛起轻微的波痕。

“但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终于，小沙弥成了老沙弥，当上了须弥寺的主持，潜心佛道。而小沙弥心爱的女人也跟别人结婚，生子，老去，疾病，死亡。红花被带进坟墓，坟墓上又生出一朵红花，妖冶美丽，蛊惑人心。”

“那一夜，暴雨侵城，妖风大作。须弥寺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烛光摇曳，忽明忽暗。有倾城女子从九幽而来，聚恶业而生，她乌黑如墨的秀发之上，一朵红色的芍药花，摇曳生姿，勾人魂魄，所过之处，刹那生灭。老沙弥双手合十，口宣佛号，看着这个和他心爱的女子一模一样的女人，是红颜还是白骨。红颜已成白骨，粉黛化作骷髅。”

陆离环顾四周，破败的须弥古寺，森森的骷髅白骨还历历在目，那一定是一场大战，陆离想，但老和尚并没有说下去。

“世间万物，皆由因缘所生，有果必有因，有因必结果，因果循环，永无休止。巨猿的出现，是两生花结出的果，而由巨猿所结成的果，则是一个文明。那一百八十一位僧人在进入巨猿耳中之后，日夜念经，天天诵佛，但猿猴生性顽劣，又不通人性，何时才能感化，一百八十一位僧人中出现了分歧，有人认为铁杵磨成针，应该继续感化，有人则认为，因果既定，巨猿的出现是因为善花的生长，只要进入猿猴体内，摘除善花，猿猴定能恢复原貌。这个建议被大多数的僧人接受，于是他们来到了巨猿的腹中。”

“那是一个世外桃源。巨猿腹中，层峦叠嶂，葱葱茏茏，群山之上，一朵山花开的正艳，发出耀眼的光芒，宛如太阳，山间溪水潺潺，树木丛生。群山之间开一小口，通过狭窄的路口，豁然开朗，青石砌筑的墙壁，茅草铺盖的屋顶，阡陌交通，井然有序，其间有有慈眉善目的老人，有无忧无虑的孩童，男人耕种，女人织布。”

“僧人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那是一个歌舞升平的世外国度，原来，善花以五百年为春，五百年为夏，五百年为秋，五百年为冬，猿猴也每五百年张大一次，等到它可以吞下一座山的时候，它也吞下了这座山中的一个村庄，但人们来到巨猿腹中之后发现，这里有山有水，空气充足，又有宛如太阳的善花，于是，人们在这里安定下来，无数岁月过去，渐渐形成了一个猿猴国度。”

“他们迷茫了，如果摘除善花，这里的人们将无法生存，如果不摘除善花，猿猴将继续破坏人间。他们希望猿猴国度中的人能够与他们一起离开，但猿猴国度已经在巨猿腹中存在了无数岁月，早已生根，如何舍弃。一日，猿猴腹中的猿猴国度开始剧烈的摇晃，他们以为只是猴主又一次玩闹，像往常一样藏在山腹之中的地洞里，一般一两天就会过去，但这一次，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猿猴大战开始了，一直三个月时间，猿猴国度恍如末世一般中，山川分裂，房屋倒塌。”

“猿猴死去了，猿猴国度也即将覆灭，没有猿猴呼吸来更新空气，没有猿猴饮水来形成雨水，人们将无法生存，猿猴国度的人们将孩童托付给僧人，他们决定留下与猿猴共生死，僧人们无法劝说，只能带着孩童离去。”

“但猿猴的食道已经被破坏，僧人们经历重重艰险，付出一个个生命，最后，只有一个僧人跟一个婴孩活着出来。最后一个僧人在将婴孩交付给须弥寺的主持之后也圆寂了，只留下一串佛珠。”

陆离看见老和尚枯瘦如柴的手上，那是一串由一百八十一颗舍利编成的佛珠。故事零零散散，也没有结尾，但老和尚已经不再继续说下去。他好像说的累了，久久不再言语。废墟之中，只留下咚咚咚的木鱼敲击声。

陆离不知道老和尚讲的故事里，婴孩长大之后，如何遇到心爱的女子，又如何来到须弥寺，但是故事的结尾，也就正如他所见到的一般，猿猴肚中的破败古寺，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故事的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