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少朴和付长生险些被喷了一脸血，顺势急退，情况不明之下宜守不宜攻，遂摆出防御架势，止住攻势。

雨幕加身，急雨如银白光柱，倾斜直下，扰乱视野。

凝神细看，只见鬼四被砸向半空，撞上山壁凸出的尖石和杂乱枝桠，借着山壁上的障碍物，虽然延缓了下坠之势，但掉落地面时，已经止不住连吐了几口鲜血。

而徒然现身，给予鬼四不意一记暴击的暗算之人，正横垣在鬼四和若少朴、付长生之间，背影高大壮硕，站姿大马金刀，衬着周身急雨，竟有临渊般的压迫感。

压迫感之外，却莫名令人觉得眼熟。

若少朴和付长生心神一震，执着兵器的手指不禁收紧，指尖微微发白。

鬼四面上亦有震惊一闪而过，随即似恍然似释然，抵着兵器稳住身形，唾一口血水，笑容阴森，“原来是你，居然是你！那赏金榜是假的罢……不，赏金榜所说是真的，你的‘死讯’也是真的，只不过这一切都是你们联手做出的局。”

“好个燕山七笑吏，好个汀州钱家。”鬼四忽然大笑，目光扫过立定跟前的人，又落在若少朴和付长生身上，呲牙道：“楼主挖出你的身份时，还当你已经一死百了。如今看来，你们对自己人也是够狠！不惜做局下血本，冒着一步错全局输的风险，搬出赏金榜，再杀鬼六，逼我七刹楼放出七杀令，搅乱一滩浑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鬼四不再看来人，只死死盯着若少朴和付长生，怪笑道：“原本我只当这些毛头小子是你们的走狗，方才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如今看他们这般模样，倒未必是知情者。有趣，相当有趣。你这样贸然暴露身份，就为了护这些毛头小子？现在我倒想留活口了，想来楼主必定也十分好奇，这些小子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们维护……”

“谁说老子是贸然现身？鬼四啊鬼四，你竖起耳朵听听，你们七刹楼的小鬼们可还有动静？”来人哈哈大笑，壮硕身形随之乱颤，悠然道：“从新帝大赦天下，虎贲寨的命案卷宗送上京城刑部的那一天起，我们的人就日夜紧盯七刹楼。你们查出大胡子的身份，还在江南挨家挨户找里衙门下家的档口，我们的人早就打好先手，该把着的要害之地、要紧之人，早有人马盯得死死的。”

方才山地大震，想来是七刹楼的援手纵马狂奔。

如今再听，急乱雨声之余，确实少了其他异响。

鬼四面皮紧绷。

来人大手往肚皮上一怕，接着笑道：“老子就顺着你们七刹楼的规矩，好叫你也做个明白鬼。老子之所以姗姗来迟，一是为了带人堵截你布下的后手；二是发出密信，好叫守在洛阳城、京城两个方向的大哥和老六集结人马，拦下你们奔着裘先梓那拨人而去的手下。所以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凡事都别做绝了，瞧瞧，现世报来得多快？”

鬼四额角青筋暴起，显然是怒极。

他刚才说“好个燕山七笑吏，好个汀州钱家”。

而来人说，自家大哥和老六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瓮中捉七刹楼的鳖。

若少朴和付长生一路旁听，方才惊鸿一瞥而掀起的滔天巨浪，此刻已渐渐平静下来。

一丈地外的那个熟悉背影，虽然比最后一次见面时，消瘦了许多，但那形态和语气，他二人又怎么会错认。

那人似欣赏够了鬼四的恼恨模样，微微侧头，拍着肚皮朗声道：“啷个敢欺负老子的小友，还敢放话说要留全尸留活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给老子爬开！瓜娃子，老子替你们收拾这鬼四，看老子日他祖宗，给你们出气！”

这一口耳熟能详的蜀地方言，此时听来，却不知是久违的天籁，还是入耳的响雷。

钱文盛。

早已死得透透，又被人盗走尸体的钱文盛。

却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开口依旧不饶人。

若少朴和付长生五味杂陈，一时竟分不清是喜是惊。

脑中却莫名想起钱文盛引以为傲的当铺名。

归去来，归去来。

没想到应在了这事儿上。

钱文盛，果然是燕山七笑吏之一。

还当他和燕山七笑吏那个出家北少林寺的老三一般，已真成一缕孤魂。

却原来钱文盛，是炸而未死。

再听二人对话，除了七杀令所说的鬼六，死于一息颓下的鬼五，恐怕都是燕山七笑吏暗中下的手。

事到如今，若少朴和付长生的内心已毫无波动，甚至想揍人。

钱文盛转过头来，挑眉大笑道：“瓜娃子，老子起死回生嘞！啷个不说话，高兴傻了？！”

若少朴和付长生一脸冷漠道：“对不起，雨声太大，听不见您说啥。”

钱文盛一噎，忽觉耳畔生风，眼角已瞥见觑空攻上来的鬼四，再顾不上和瓜娃子们耍嘴皮子，一错身，已和鬼四过了十几招。

若少朴半点相帮的意思都没有，收起残影刀道：“师兄，不如我们改道下山。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付长生反手将长柄双斧倒插背后，赞同道：“师弟好提议。有些人只适合怀念，不适合相见。你我二人，还是寻师要紧。”

不管钱文盛炸死的真相如何，既然“起死回生”，那就不存在凶手一说。

至此，他二人因倒手关帝像给钱文盛，而引发的“命案”已然了结。

是时候回归正道，重回寻师路了。

二人转身就准备走。

却不想方才山地震动，惊跑了灰毛秃驴，邢常安谨记护好灰毛秃驴的使命，撒腿就追。

此时扛着灰毛秃驴回转，迎面就见哥哥们作势要走，再一看，不远处鬼四正和一肥硕身影缠斗在一起。

这一看可了不得。

邢常安顾不上吭哧吭哧喘气，甩一把脸上雨水，瞠目结舌道：“钱、钱胖子？！”

脑中又闪过尚安坊内关于鬼门大开的八卦，脚下顿时趔趄，哭着奔向哥哥们，“阿朴哥，长生哥，鬼、有鬼啊！”

若少朴和付长生嘴角直抽抽。

不想灰毛秃驴被扛在邢常安肩上，被他一声凄厉尖叫惊得驴蹄抽得更欢，嗷嗷嚎叫，挣扎着想窜下邢常安的肩头。

这一挣扎不要紧，偏偏邢常安心神大乱，钳制四只驴蹄的力道已松，又急着奔向哥哥们，三人险些迎面撞上。

于是下一瞬，若少朴的脑袋被驴踢了。

猝不及防之下，身形一偏，脚下尚未来得及发力稳住，已顺着地面飞溅的滂沱雨水，华丽失足，掉落一侧断崖。

付长生暗道糟糕，探手去拉却扑了空，眼睁睁看着师弟急急璇身翻转，却苦于左右无着力点，断崖一面山壁竟无攀附之物，又被大雨兜头冲打，转瞬间，身影晃了几晃，已没入雨幕铺地的断崖中。

徒留一柄匆忙插入断崖山壁借力的短柄刀，刀身映衬着溅落雨点，泛出隐隐白光。

方才将鬼四逼到此处，却来不及细看，此时探头望去，才发现断崖深不见底，泼水似的豪雨又急又大，如天幕垂下的瀑布般，直直滩入崖底，竟听不见砸地的回音。

哪里还看得到若少朴一星半点的踪影。

付长生一时错愕。

邢常安亦是一愣，急忙趴下扒着断崖口，扯着嗓子大喊道：“阿朴哥！阿朴哥！”

回声被雨声吞噬。

邢常安按下一同探头的灰毛秃驴，转头对着付长生急道：“长生哥！怎么办！万一阿朴哥掉落断崖没死，遇上了什么绝世高人前辈绝迹武学秘籍或者什么隐世门派的美女掌门，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我们赶紧找条路，下去看看吧！”

付长生一脸“少年，你脑子里塞的不是屎而是狗血吧”的表情。

心下一计较，忽然笑眯眯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不能让他一个人坠崖。好兄弟要有难同当。”

邢常安还没回过味儿来，就觉得腰间猛地一痛，被付长生一脚踹飞，在半空中停留一瞬，视野从山野苍翠变成满目漆黑，直直坠向崖底。

这回邢常安的惨叫回音清晰，付长生只觉得无比悦耳。

他蹲下身，顺着崖壁拔出若少朴仓促间留下的短柄刀，张手细细摩挲，默然盯着断崖看了半晌，才将短柄刀收入怀中，转身看向鬼四和钱文盛。

灰毛秃驴嗷嗷低叫，蹭着他不愿离开主子掉落的地方。

付长生瞥了眼帮倒忙的灰毛秃驴，正在犹豫要不要把灰毛秃驴也踹下断崖，万一若少朴和邢常安命大，好歹能宰了灰毛秃驴果腹，撑上一段时日，等他带人找下断崖。

正犹豫间，就听脚下地面传来异动，不过一会儿，就见数十道人影飞窜而来。

不是七刹楼绣着银线标记的制服。

而是兵器服色各异的一拨人马。

想到钱文盛刚才所说的话，付长生心下稍定。

应该是钱文盛安排的人手。

看来七刹楼的援手不经揍，没能干过钱文盛的手下。

付长生定睛细看，却发觉来人中并无熟面孔，便错身牵着灰毛秃驴，退向靠着山壁的山路方向。

来人视付长生一人一驴如无物，径直冲向鬼四和钱文盛缠斗的方向。

此时雨势不减，天际滚雷骤然响起。

轰隆声，夹杂着接连爆起的叱喝声，一阵高过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