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遁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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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羽宸自天女坟林追蹑面具人而去,一路向北,追了三天三夜之久,直追至黄河之侧。

这是一个阴沉的夜,天穹无星无月,有北风自黄河对岸吹来。

不远处村落中星星点点的灯火,便是夜色中唯一的光亮。令羽宸看了一眼身旁黑狼,那黑狼沉声低吟后,抬腿便往前方村落奔去。

令羽宸亦毫不迟疑的跟去,心中暗道:“那厮万物同生之境,真个难追,伤至如此,仍可借万物而远遁,若非黑狼嗅觉超凡,只怕我早已跟丢,我且看你还有多少力气逃!”

这些日子里,面具人借身化万物之道,山石树木皆可遁,一遁便是数里,虽身受重伤,仍逃得极快。

令羽宸凭黑狼追蹑,一直紧随其后,虽不能追上,亦不至跟丢。

此时若不能置面具人于死地,日后阴阳圣殿必被此人卷进莫大迷局。

“往日他都往山野林中逃遁,远离城镇人群,今日他怎转了念头,往村落中隐?”

令羽宸见得不远处那寻常村落,心头不禁生疑,面具人心思之缜密深沉,乃其生平仅见,他决计不信此人会无缘无故的逃往这座平凡村落。

他心有所思,脚下功夫便缓,村落已近半里处,正当他心头有万般猜疑之时,不料眼前村落忽地火光大作,惨叫顿生!

仅仅片刻时间,这座安静村落,便被火光和凄厉叫声吞没。

见得此情此景,令羽宸顿时心惊,忙甩开身法,直奔村落而去,这突如其来的漫天大火,若说与那面具人没有关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入得村中,只见得那些无辜村民慌张奔逃,此时已是半夜,好些村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吞噬于火海之中。

而那黑狼因惧火焰,不敢前行,只是对着村落北边不住低吼,令羽宸随黑狼所望方位看去,那处正是火海源头,他吹了一声口哨,黑狼便独自奔离村中,寻安全方向离去。

令羽宸冷哼一声,拔出腰间凝霜,暗道:“我倒要看一看,你又在弄什么花样。”

那火海源头,乃一不大寻常院落,位于村子中央靠北处,若是平常,只怕一眼望过去,决计看不出这个院落奇特之处。

但此时此刻,于滔天火海之中,这座院落便显得格外显眼。

只因那院落附近,皆陷于火海之中,唯有此处,竟如火海中的一叶扁舟,竟能安然无恙,明明是整个村落起火的源头,竟唯独这座院落未遭火烧。

好不诡异!

令羽宸持凝霜剑于火海中前行,剑气护体之下,火焰尽皆退让。他皱眉缓步至院落门前,往里望去,只见得那院落之中,一红衣背影格外显眼,身形曼妙乃一女子,身边有火焰跳跃不休。而那女子对面,乃一中年男子半跪于地,头发衣衫皆焦,正大口大口吐血,受伤极重,仍用复杂神色在看着那女子。

而这对峙二人的身侧,一农妇打扮的中年女人已倒在血泊之中,她怀中还有一不足十岁的女孩,亦没了生机。

这是一场最为寻常的灭门情景,一眼便可看出,那女子要杀这座院落的主人满门,并因此殃及了整个村落。

可令羽宸却并不这样认为,嘴角微勾,冷冷在笑,手中凝霜寒光凛然,身子一晃便直刺那红衣女子背心。

“装!你且接着装!”

他认定那女子定是面具人,亦认定此处情形皆为面具人所布置,为的便是迷惑于他。

那红衣女子亦属了得,感身后寒气逼人,头也不回,便化丝丝火焰,散得无影无形。

令羽宸一击不中,冷冷一哼,腰间重焱亦脱鞘而出,破空刺向那半跪于地的中年人。

只见得那中年人目中有惊有疑,面色瞬息万变,却是猛地一拍地面,身前尘土倒卷而起,竟凝成一混沌屏障,堪堪挡住了令羽宸那突如其来的一剑。

那人显是受伤极重,虽挡得令羽宸攻势,却也被重焱刚猛剑气震得摔出五步方才堪堪稳住身形,连着吐出好几大口鲜血,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极是凄楚悲凉,“聂某不问江湖十三载,仍是躲不过纷争恩怨么?”他看着那跳动火焰,又看了看亦在皱眉的令羽宸,缓缓站起身续道:“拜火教要杀我满门,聂某无话可说,前尘恩怨,怪不得谁!可阴阳圣殿的这位,聂某和你有何恩怨?你且道来于我听听,为何要来取我性命?”

令羽宸心头狂震,面色大变,皱眉看着那中年人,惊道:“八极元功,你是聂云?”

中土有六派,皆有千年传承,他们和三门不同,乃江湖之势力,入世之门派,弟子门徒广布,虽以武学立世,但也大力发展商贾,以此增添立世之本。

十三年前,乱世中的六派,于各自地域之势力,比之朝野官府,犹有过之,先后卷入逐鹿天下的棋局之中,各放异彩,走向了不同的道路。

洛阳天地府衙,便是六派之一。

巴蜀三江一带八极元宗,亦是其中。八极元宗自东汉立派,横踞巴蜀,掌控三江入蜀之水陆交通,漕运生意做得极大,于巴蜀之影响力,仅次于道门蜀山神城。

若单论江湖黑白道势力,那八极元宗比之出世之门蜀山,只怕犹有过之。

十三年前,六派之中,关中画阁和万卷书楼支持李唐,而巴蜀八极元宗、岭南妙音谷和江南焚兵古塔等南方势力,助帝瑶成军而逐鹿天下,李世明一统天下之后,南方三派皆受打压,时至今日,已然不复当年地域霸主的无上风光。六派之中,唯有洛阳天地府衙不涉纷争,未受江山易主之影响。

而当年八极元宗之主,便是聂云!此人将修八极元功修至大成,一身修为曾令道尊赞叹,乃当年江湖数一数二的人物。其为人八面玲珑,与各门各派皆交好,八极元宗于他之手,愈渐光大,比之当时一些拒地为王的人物,还要势大!

可便是这么一个人物,认定帝瑶会是普天之下最有可能横扫六合的人物,却不料造化弄人,神魔之心难测,落得错随正主的下场。

帝瑶兵败之后,跟随其逐鹿天下的南方势力,皆受打压,而其中势力最大的八极元宗首当其冲......

令羽宸怎也不曾想到,传言已死于李世明之手的聂云,竟已这般模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还想再问,但感身后灼热气浪逼人,忙御凝霜剑转身抵挡,哼了一声,功力尽化阴寒剑气,瞬间逼散眼前熊熊火焰。

此刻,他心中已是老大的疑惑,面具人引他来此,只怕就是想让他见到本该已死于十三年前的聂云。

那这御火女子,又是何人?

火焰被令羽宸逼散之后,于他身前丈许处凝聚,化作红衣女子,她亦皱眉看着令羽宸,道:“阴阳圣殿殿君?挡我做甚?”

令羽宸回头看了看聂云,又看了看那红衣女子,沉吟许久后,唤回重焱,忽地浮现出一个狰狞邪魅的笑容,看着红衣女子道:“演,你且接着同我演!”

他将手中双剑先后抛出,人影化流光,直冲红衣女子而去,快若闪电,转眼便至红衣女子身前,携重焱之刚猛迎面就刺,而抛出的那凝霜剑,还在其身后。

红衣女子亦是了得,虽满脸震惊,仍能御火焰结屏障,挡住令羽宸的攻势。

但令羽宸一剑被挡,身影立刻消散,再出现时已是红衣女子的另一边,手中握着的剑已然变成凝霜,所携剑气更是由刚猛化阴寒。

“阴阳剑阵!”

红衣女子堪堪抵挡,脸色愈发难看,令羽宸如雷霆闪电般一剑一剑攻来,几乎连人影都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些残留于火焰屏障之外的道道剑影。

她暗叫糟糕,已然认出令羽宸所御功法是何,正是阴阳圣殿传世之绝学阴阳剑阵!

令羽宸以极快的速度刺出一剑又一剑,每一剑刺出的方位和蕴含的功力都不尽相同,或阴寒森然,或刚猛灼热,一分为二,二化万千,片刻之后,竟于院中凝聚为一副诡异而又璀璨的太极图!

将那红衣女子围在正中。

“装啊!我且看你还能装多久。”

令羽宸的声音宛若在虚空中飘来,辨不出方位,邪魅中又透露着淡淡浩然。

那凝霜重焱双剑剑气所化的太极图立刻转动,红衣女子所聚的火焰屏障,还未挡得片刻,便轰然崩溃!

她身子一晃,火焰皆碎,四面八方皆是剑气,已是逃无可逃,令羽宸以一人之力御阴阳剑阵,威力丝毫不减,若要算来,世上能挡者怕是没有几个!毫无疑问,红衣女子绝不在此列。

火焰消散之后,红衣女子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可一句话都未说出口,便是一柄闪烁着银色寒光的古剑自她背后透入其胸膛!

鲜血忍不住的自咽喉涌上,那美丽的容颜上却不是绝望和痛苦,而是最浓烈的疑惑,她看了看胸前透出的凝霜剑,艰难的转头,想要看一看身后持剑的令羽宸,但令羽宸下了必杀之心的一剑,已令她伤得连转头都变得艰难。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

她因虚弱而变得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包含的情愫没有绝望没有凄凉,唯有不解,唯有疑惑!

或许是因为红衣女子声音中的疑惑太过于诡异,她背后的令羽宸亦缓缓皱眉,而被阴阳剑阵逼退到院落边脚处的聂云,亦在皱眉。

令羽宸拔出凝霜剑,随手一挥,将红衣女子后背衣衫划出一道口子,只见得左肩下虽有血迹,却无伤口。

见得此况,令羽宸心头猛地一跳,心中暗暗叫糟,暗道:“糟了,那面具人被如梦大家玉莲花瓣穿心,至今不过短短光阴,背心定有伤口未愈,可这女子身上并无伤口,我怕是杀错了人!”

他本以为这红衣女子就是面具人,故意引他来此,放了这把大火,用聂云之身份,来扰乱他的视线,以此摆脱他的追杀。这本是一个很高明的计划,聂云身份不凡,面具人伪装成一个与聂云有仇的人来此复仇,真有极大的机会脱身!

令羽宸并非纯良之辈,他并不相信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是以他认定这个红衣女子就是面具人,即便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真真切切的聂云,他也认定这是面具人脱身计谋中的一环,正因为他认定那红衣女子便是面具人,是以他毫不犹豫的御阴阳剑阵,下了必杀之心。

可万万不曾想到,聂云是真,而这红衣女子寻仇,亦是真真切切!

凝霜剑拔出后,红衣女子身子不由自主的几个旋转,宛若一朵凄美的红色花朵,疑惑的目光从未改变,她在看着令羽宸,她用虚弱得已听不真切的声音疑惑问道:“为何......杀我?”

令羽宸心头已乱,愣在原地,身旁阴阳剑阵瞬间消融,红衣女子倒地后他才猛地惊醒,忙跑过去封住她心口血脉,运功控住自她胸口涌出的鲜血,不解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偏偏还是此时!”

那红衣女子哪能答他,口中鲜血大口大口往外冒,脸色惨白如纸。

令羽宸阴阳剑阵必杀一剑,真个少有人能挡。

令羽宸见她模样,已知不可从其身上得到答案,忙转头对着远处的聂云问道:“聂宗主可否答我,她是何人?你们今夜又是为何?”

聂云被红衣女子伤得不轻,起身蹒跚至二人身侧,想了想道:“她该是高句丽拜火教一脉门徒,怕是来寻我复仇的!”

令羽宸心念电转,高句丽乃域外之国,不属中土,而高句丽拜火教,他是听过的,这是一个在高句丽都被视为邪道的宗教,与中土三门六派少有交集。相传拜火教乃是一个信奉东夷古国的宗教,教内门徒擅长浴火之术,颇为神秘,世人知之甚少。但细细算来,拜火教与魔门大黑天四脉,以及道佛二门,倒也有些相似,所传功法皆出自于上古,所奉之神灵皆源自于九国。

令羽宸皱眉道:“聂宗主同拜火教有何仇怨?世人皆以为你死了十三年,你藏得如此隐秘,她竟仍追来杀你。”

聂云观着令羽宸身侧的凝霜重焱双剑,肯定了其阴阳殿君的身份,目光最后落在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子身上,叹了口气道:“拜火教与我无仇无怨,是这丫头与我有解不开的仇恨,殿君看一看,她左臂上是否有一朱焰狼头纹身?”

令羽宸毫不迟疑,立刻挽起红衣女子左臂衣袖,果然见到一血红狼头纹身如火焰跳动,心头登时一颤,惊道:“她不是高句丽人,而是东突厥火狼族人!”

聂云点头,苦笑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连连苦笑,笑得颇为无奈沧桑,杂乱焦黄的头发中惨白依稀,哪里还有当年八极元宗宗主之气概,有的......仅仅是对世事的无奈。

聂云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令羽宸已然能猜到这红衣女子与聂云之间的仇怨,此事他从母亲口中听过。

东突厥火狼族人,便是皇族之人,那这女子只怕是已然灭国的东突厥遗民!

令羽宸

皱眉叹道:“丧国之仇,丧亲之恨。”

聂云点头,并不惊讶,缓缓道:“十四年前,我随天帝帝瑶领军北上,围攻洛阳,时逢业火红莲花开,云梦雷泽现世,中土南北,塞外关东,无论是正邪还是朝野,皆被卷入此事之中......”他目光落在红衣女子身上,续道:“东突厥萨满教宗,亦由那时卷入中土纷争。”

云梦雷泽是传说中的一个地方,它不似昆仑,昆仑人间可寻,而云梦雷泽,却不现于世,了无踪影。十四年前那里发生了什么?令羽宸知道得亦不甚详尽,但他却知道,“业火红莲花开,东突厥燕云公主,李唐平阳公主,皆埋骨于云梦雷泽,玉笛神君燕道凡,炀帝杨广,血帝吴刚,亦在此逝去,这中间有多少仇多少恨,我想也想不清楚,聂宗主与这女子的仇恨,也是由云梦雷泽开始的么?”

当年东突厥支持李唐,云梦雷泽之纷争,燕云公主和玉笛神君亲来相助,若说仇恨,八极元宗与东突厥火狼一族的仇恨,只会是从那时开始。

聂云只是苦笑,似是不想回答,转身颤颤巍巍的走向已断了气的妻子女儿,似是而非道:“仇啊,怨啊,生啊,死啊......便这样吧,殿君若有办法,便救一救她吧,命里注定的可怜人罢了!”

这是怎样奇异的事情?

一个刚刚丧妻丧女的可怜人,却在为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可怜人叹息。

聂云或许是看透了仇恨恩怨,也许是对这世事再无留念,他抱着妻女尸身,转头便走向院外火海,毫不迟疑。

“争个什么?执个什么?怨个什么?恨个什么?人生一世百岁稀,还能带个功名利禄恩怨情仇进黄土?呵呵......人啊,活个什么?”

他声音飘飘渺渺,极尽悲伤凄离,最终湮没于火海之中,那个本该在十三年前死去的八极元宗宗主,隐姓埋名的活了十三年,这是好是坏?该与不该?谁能说得清楚!

令羽宸无心去想这红衣女子的身份,也无心去理她与聂云的仇恨,楞楞的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红衣女子许久,忽地仰头,对着被火光染红的夜空一声怒啸,“你且记着!今日之耻,来日令羽宸定然加倍奉还。”

那面具人当真玩得他好惨。

他本以为这红衣女子便是面具人伪装,而火烧村落,寻聂云复仇,只为迷惑他的视线,以此脱身。

可谁曾想,聂云是真,红衣女子是真,这满腔仇恨化作的漫天火海亦是真,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面具人便是利用了这里的真,他知令羽宸必然不信会有那般多巧合的真,定然以为这一切都是面具人所布置。

令羽宸不信,那便落入了面具人的圈套,自己给予了面具人脱身的机会。

至此,追杀面具人之事,再不可为。

令羽宸为红衣女子渡气行功,护她一口气不落,脸上终是浮现无奈迷茫神情,苦笑自语道:“你这运气,也当真差得可以。”

叹了口气后,起身将红衣女子抱起,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令羽宸阴差阳错间伤她如此,心头愧疚自然也有几分。

他自己的阴阳剑阵,其威力自是没人比他更加清楚,他无意杀她,可要救她,怕也有些困难。

抱着红衣女子踌躇许久后,终是跃出院落,朝着洛阳方向飞奔而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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